第二十六話 別離
怜斗發燒了。
冷冷丟下這句簡短的話,深夜闖進君影房間的月城曉,就這樣乾脆地轉身離去。
君影茫然地將望著門口的視線轉向堆放在房間角落打包妥當的行李,榻榻米上鋪開的被褥,以及書案上反覆寫了又撕毀的書信。
君影啊,君影,妳到底在做什麼?
那一夜之後,她把自己關在房裡誰也不見,只為了避開那個令她心亂的人。
然而,情絲並未因她刻意的避不見面而停止增長,反倒是變本加厲地在每個輾轉難眠的夜在心上勒緊折磨。
我只是去看一眼,就一眼。
她一邊自我安慰地在心裡覆誦,一邊將羽織披上肩頭,往怜斗緊鄰緣側的房間走去。
我……還是第一次來這裡呢。
君影站在他房門前,按捺著緊張的心情,吁了口氣,輕手輕腳地推開隔門。
果然,已經乖乖睡下了。
從窗戶灑落的月光映照著他毫無防備的睡臉,君影不由得露出了寵溺的笑容,在他枕畔落坐,以輕柔的手勢撫過他蓬鬆的頭髮。
好可愛,像個孩子一樣。
「當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就得離開這裡,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了。」她低聲說著。
君影輕輕側身躺下,聆聽怜斗沉穩的呼吸聲,多日不安的內心終於在此刻得到了平靜。
「會有一段時間,看不到你的笑容了。」
「怜斗也會寂寞嗎?不,如果是怜斗的話,應該很快就能把我忘記了吧。」
嗚……不能哭。
君影強壓下了一聲嗚咽,吸了吸鼻子,掏出手帕,細細擦去他鬢邊、面頰上的汗水。
「快點好起來吧。」君影撩開他的瀏海,俯身在他發燙的額上輕輕一吻:「你一定要幸福。」以溫柔的祝福告別後,君影將一小瓶補藥留在怜斗床頭,躡手躡腳地出了房門。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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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到了。」
君影仰望著領在前頭的村雨,漸漸放慢了腳步。經歷漫長的旅途,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雙腳也早已痛得麻木。
山巔的狂風呼嘯著颳過,濃重的霧氣彌漫在四周。山脈之間裂開一道漆黑的縱谷,腳下的山岩距離崖邊不過一步。
「君影小姐,妳沒事吧?」曇花緊張兮兮地用自己溫熱的手握著君影冰冷的手:「早知道就該讓妳穿厚一點。」
君影將羽織的繫帶拉緊,吐了口氣:「不礙事。」
「君影小姐,在下只能帶妳們其中一位從此處進入無涯谷,另一位則須獨自經由密道進谷……」
君影和曇花互望一眼,接著同聲開口:「我走密道。」
無論如何,不能讓曇花這孩子一個人走密道。
村雨見狀,忍不住微微一笑:「這樣吧,妳們猜拳,贏的人走密道。」
「好主意!」曇花興致勃勃地點頭答應。
「剪刀、石頭、布!」
唔……
君影茫然地來回望著自己的剪刀和曇花的石頭。
太大意了。
「耶!我贏啦。村雨大人,告訴我密道怎麼走吧。」
「嗯……從這裡繼續筆直地往前走,會通到一個洞窟,沿著洞窟裡唯一的一條路慢慢走下去就行了。」村雨解下自己的羽織,披到女孩肩上:「洞窟裡常有積水,別急著走,當心摔倒了。」
「好!」曇花點點頭,轉身離去,小小的身影瞬間消失在濃霧裡。
「那麼、君影小姐,我們也走吧。」村雨走近她身畔,湛藍的眸子一如既往地平靜無波。
「晴臣先生……」她仰頭看向村雨,白皙臉蛋被山頂的寒風吹得泛紅,微微地泛起苦笑:「我……突然有點害怕了。」
前方是一片迷霧,未知的世界,潛藏的危險,一切的一切都令她恐懼。
我害怕獨自面對這一切。
村雨沉默了一會兒,才溫和地說:「我相信君影小姐,只要您決心去做的事,一定能夠做到。」
君影再一次望向宛如怪物喉嚨般深不見底的幽深谷底,長嘆一聲。
吶、笨蛋怜斗,我該怎麼辦才好?
我都還沒有跨出這一步,就已經開始恐懼往後見不到你的無數日子。
「君影小姐,我們走吧。」村雨彎身將她抱在懷裡,毫不遲疑地往谷底的黑暗縱身躍下。
冰冷的風流颳過面頰,快速下墜的失速感令心臟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君影緊緊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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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過層層雲霧,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青翠美麗的豐饒大地。
野兔在草地上活蹦亂跳,鳥兒與小溪一同吟唱,鬱鬱蔥蔥的樹木建起了綠色的棚架,每一寸帶著陽光氣味的土地、每一絲溫煦的空氣,都彷彿蘊含了無限的生機和希望。
沿著流淌過無涯谷底的活潑小溪往上行,便可看見一道自峭壁飛流直下的瀑布。溪水橫過一幢與自然環境融為一體、佔地廣闊的古老建築門前。村雨帶她踩過溪水中平坦卻滑溜的踏腳石,小心翼翼地越過這道天然屏障。
「這裡好漂亮。」她坐到岸邊,自顧自地脫下鞋襪,把腳浸入冰涼的溪水中,咯咯笑著踢起小水花。
村雨站到她身後,與她一同望向絲絹般潺潺流過的瀲灩溪水。
「以後,每三個月,在下會來替您傳信。生活所需,風神家也已經拜託巫族部落幫忙打理。您就安心的……在這裡完成司命的試煉吧。」
君影默不作聲地欣賞眼前美景,徬徨的內心被一股不可思議的寧靜所撫慰,漸漸安定下來。
「晴臣先生,你覺得巫族會派什麼樣的使者來找我?」
外人進入部落之前,巫族的慣例是派一隻由耆老馴養的動物作為使者迎接,也可藉此了解到訪者的性格。
村雨偏頭思索了片刻,緩緩道:「總覺得……貓之類的動物挺適合您的。」
「貓嗎?」君影一面喃喃自語,一面看向河流對岸蹦蹦跳跳地衝過草地的松鼠。
「君影小姐!村雨大人!」
君影循著聲音望去,只見一個小小身影披著過長的白色羽織,遠遠地從上游瀑布的方向,像隻可愛的小松鼠朝他們蹦蹦跳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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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說不愧是巫族管理的書庫嗎?
明明建在山谷河畔這種寒濕又易生蟲害的地帶,木造的老屋卻沒有半點腐朽跡象,裡頭更是打掃得一塵不染,書架上找不到任何排列錯誤的書籍,浴室也看不見半點污垢。
本來已經做好了要大掃除的心理準備,這下可以把力氣用來做晚餐了!
兩人選好自己的房間各自收拾了行李,接著一個抱著畫具,一個拎著竹簍,興致勃勃地將整個書院逛了個遍。
倚靠山壁而建的木造房舍空間十分寬敞,起居室的面積與陳設也到了相當氣派的程度。玄關左側與後方的寢室旁都設有通風良好的緣側,玄關右側的餐廳緊鄰廚房,沿著廊道再往裡走就是浴室。從廁所旁的後門,可以通往栽植著藥草植物和蔬果的庭園,再拐個彎繼續前行,就是存放書籍的獨立庫房,以及廣闊的道場。
怎麼說呢……如果有什麼寶物需要守護的話,這裡簡直是個完美的藏匿地點。
想到此處,君影必須強迫自己中斷思考,才能打消源源不絕冒出的歪念頭。
不行不行不行,不可以亂翻別人的東西。
君影一本正經地猛力甩了甩腦袋,吐了口氣,一回眸才發現本來跟在自己身後的曇花已不見蹤影。
大概是跑去哪裡寫生了吧。
君影背起竹簍,沐浴著逐漸西斜的陽光信步往河邊走去。脫下鞋襪,挽起和服下襬,以繩綁起衣袖,踏進溪流中站穩腳步,看準了一條經過的香魚,唰一聲,俐落地將活跳跳的魚兒抓在手裡,扔進背上的竹簍。
香魚啊……這種大小炸來做天婦羅正好!
君影哼著歌,三兩下就抓到了兩人份的魚,興高采烈地爬上岸。正走向大門時,眼角卻瞥見了某個從簷廊下一溜煙竄出來、黑呼呼的小傢伙。
『魚!是魚欸!』
君影傻眼了,呆呆地盯著躲在石頭後面偷看自己那隻髒兮兮的虎斑貓,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一下去廚房偷偷咬走吧……希望不要被這個人發現。』
君影倒抽了一口氣,顯然這不是她的幻覺,她真的能聽懂貓在「說」什麼。
思忖片刻後,她放輕動作蹲下身,閉上眼睛,專注地默念道:『妳想吃魚嗎?』
『……妳會說貓話!』霎時小貓全身的毛都豎立起來。
『我沒有在說話呀,是妳可以聽見我心裡的聲音。』
『妳、妳想幹嘛?』
『妳想吃魚嗎?』
虎斑貓掙扎猶豫了一下,大聲說:『想!』
君影對牠伸出手,展露溫柔的笑靨:「進屋子來吧,我蒸魚請妳吃。」
「好耶!賺到了!」
這麼貪吃的貓,應該不可能是從巫族部落來的吧?
君影一面推開木門,一面在心裡暗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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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雨!」村雨前腳才剛踏進風神家,後腳聞風趕到的怜斗就像隻找不到主人的狗一樣撲了上來:「君影在哪裡?」
唔……這下不妙。
村雨苦惱地蹙眉,露出了有些困擾的表情:「君影小姐她……她……她要暫時離開一陣子。」
怜斗漲紅了臉,用力跺了跺腳:「你說這是什麼廢話,我問她去了哪裡、為什麼要走啊?」
「唔……如果你擔心她的安全,那麼大可放心,她沒事。」村雨游移著視線,顧左右而言他。
「……村雨!」怜斗咬牙切齒地在每個字節加上重音。
「在、在下……」村雨急得冷汗直流,期期艾艾說不出半句話。
「她去了你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天外飛來一句語調冰冷的話,劍拔弩張的氛圍瞬間一沉,凝重得令人難以呼吸。
燎雅踏著沉穩的步伐朝他們迎面走來,望向怜斗的視線不帶任何情緒。
怜斗露出了不可置信的驚愕神情:「你說什麼——」
「讓她離開風神家是我的命令。」燎雅打斷了怜斗的話頭,不理會一臉吃驚地在怜斗身後拼命使眼色的村雨,直視著怜斗再次啟口:「我不能放任一個隨時可能招來禍害的女人繼續待在這裡。」
「燎……」憤怒、不甘、傷痛,錯綜複雜的情緒在他眼裡流轉,最終化為一片死寂。
數秒的沉默之後,村雨只見眼前一花,電光石火的瞬間,相距一步之遙的兩人在剎那間移動了位置,令村雨訝異的是,在那瞬間被猛然推到牆邊的人是燎雅。
「她沒有錯。」蘊含過多情感而低沉的嗓音漸漸淹沒在夜風帶來的蟲鳴聲中,怜斗低著頭,按住燎雅肩頭的雙手微微顫抖:「為什麼……為什麼啊?」
「那不是她的錯啊!」
此刻佔據內心的這份心情,究竟是什麼呢?怜斗一時之間無法回答。
那可愛的模樣,讓我情不自禁地想靠近,越是追逐著就越無法放棄。上一刻明明已經把妳擁入懷中,眨眼間卻又從我懷裡溜走。
到頭來,其實我們之間的距離從來沒有減少過。
那晚,妳不讓我把話說出口,是因為早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吧?
「笨蛋……我才不需要妳的憐憫……」怜斗嘆口氣,吐出苦澀的呢喃。
他鬆開手,抬眼對上燎雅的視線:「我要見她。」
「不可能。」燎雅斷然道。
「我才不管!她在哪裡,我要去找她,現在就要!」
「怜斗。」倏地,一道清冷的嗓音喊住了面紅耳赤的怜斗。下一秒,臉上寫滿「受不了」的月城曉便現身在他的視線裡,上前一把拽起他的手臂:「燎雅大人,我把這傢伙帶走了。」
「放開我!」
曉無奈一嘆,繼續拖著他大步邁進:「閉嘴,你想把整個宅邸的人都吵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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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曉,別再拉了,放開我啦!」怜斗被他硬生生拖著左彎右拐走過好幾個轉角,一路上不滿的抱怨全被他當成耳邊風。一直走到怜斗的房門前,曉才終於放開了他的手臂。
「我說你……這是在鬧什麼小孩子脾氣?」曉面無表情地圈起手指,用力地彈了下怜斗的額頭。
「好痛——」
「你活該。」
曉唰地推開隔門,示意怜斗進去,自己則跟隨其後,與他面對著面盤膝而坐。
「寫信給她。」
「啥?」
「你不是想知道君影到底為什麼離開嗎?」
怜斗沉默了半晌,垂下腦袋嘀咕著:「……但是,她那麼喜歡惡作劇,如果不面對面說的話,就算她把我隨便糊弄過去,我也不知道。」
「你以為君影是因為騙你很好玩才什麼事都瞞著你嗎?」曉沒好氣地說罷,又嘆了一聲,撇開視線,滿臉嫌棄地碎念:「我為什麼又要幫她做這種麻煩事……」
雛鹿般的純真眼眸在腦海中閃過,僅僅一瞥卻足以讓人動搖。
「總之,你就寫信給她,然後拜託老媽子村雨替你轉交吧。」話一說完,曉猛然站起身,背對著怜斗試圖掩飾自己的反常,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別對她抱太大期待,她可是個無情的女人。」
不過是另一個被情感支配的蠢女人,我卻無法冷眼旁觀她承受被人糟蹋的痛苦。
大概是因為,她是被怜斗愛著的女人吧。
「……多珍惜她一點吧,傻瓜。」動搖的心思在蜂蜜色的眼底一晃而過,曉的低語伴隨著嘆息,隨著紙門闔上而消散無形。
By 梓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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