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輪迴錄・第三十四話　如月

第三十四話　如月

白桐書院　穀雨

　　早晨，紗良一如既往地換好了方便行動的衣服，走在通往道場的路上，不過……今晨與其他日子似乎有什麼不同？
　　一路上，不斷有成群結隊的侍女們咯咯嬌笑著與紗良擦肩而過，不顧因大動作微微撩起的和服下襬，往相反的方向快步跑去。
　　在不知是第幾批侍女經過之後，紗良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轉過身，學著那些侍女的樣子往反方向奔跑。

　　這、這是怎麼回事？

　　曉的房間座落在宅邸中僻靜一角，平時沒什麼人會走到這裡，此刻走廊卻被各年齡層的女人們擠得水洩不通。

　　「藥師小哥，這是我親手做的栗子饅頭，請收下吧！」

　　「啊，謝謝，其實不用這麼費心的。」

　　「栗子先生，謝謝你上次給我的藥，我弟弟的病已經痊癒了。」

　　「是嗎？真是太好了，以防萬一我還是找個日子登門拜訪吧。」

　　「栗子哥哥，人家去書院找了你好幾次，可是曇花小姐總是說你不在，還把人家轟出門。」

　　「咦？真是對不起啊，最近的確是忙著照顧孩子們，她大概是看我分不開身才會這樣說的。」

　　「栗子先生！」

　　「藥師小哥！」

　　「也看看我這邊呀！」女孩們異口同聲地喊著。

　　「夠了。」一道冰冷至極的嗓音將火熱的氣氛霎時凍結：「風神家的侍女居然閒得能在工作中四處亂轉？唉……真是麻煩，看來我不得不去請恭子增加工作量了。」

　　「什麼嘛，月城大人真小氣……」女孩們嘟起嘴抱怨，卻仍舊害怕曉渾身散發的凜然氣勢，一個個作鳥獸散。

　　轉眼之間，四周再次恢復了應有的寧靜，紗良總算得以看清「藥師栗子」的真面目。
　　他身材修長，穿著素雅的紺色水干，身後揹著裝滿藥草的竹簍，手上拎個紅木藥箱，簡單的裝束藏不住一身恬淡優雅的氣質。

　　不過重點還是他的那張臉……

　　青年一抬眸，紗良無意間與他四目相視，明知失禮，卻還是呆滯地遲遲無法移開視線。

　　不像燎雅大人或辰巳大人，那並非一張特別引人注目的臉，以成年男子而言，他的五官稍嫌柔和。但不知怎麼的，他僅僅是彎起嘴角對她莞爾一笑，紗良就情不自禁被那雙形狀完美的純粹褐眸給吸攝了心神。

　　他的右眼角下，有顆淚痣。

　　「妳……該不會是如月紗良小姐？」清冽美酒般柔順中帶有烈性的男子聲線，以一種訓練有素的優雅口吻說著，光是聽在耳裡，都是一種享受。

　　紗良按捺著怦然的心跳，緩步向前：「是，我是。請問……」

　　男子與曉互望了一眼，水汪汪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彷彿在徵詢曉的同意。

　　曉躊躇了一瞬，轉身回房，頭也不回地拋下一句：「隨妳，自己注意分寸。」

　　「知道了。」青年笑嘻嘻地對曉的背影揮了揮手，接著望向紗良：「初次見面，我是白桐書院的藥師，大家都叫我栗子。」

　　說完，他踏前一步，瞬間縮短了彼此距離，一股若有似無的清甜花香撲鼻而來。

　　原來他沒有想像中高挑，只比紗良高出了一點點而已。

　　「不過，我想告訴妳我的本名……」他眨了眨眼，湊近她耳畔：「不要告訴別人喔。」

　　紗良感覺一股熱意湧上，只能趕緊點了點頭，希望他趕緊說完退開。

　　「我姓君影，名字是……浬月。」他尷尬地輕咳一聲，看上去模樣有些不自在：「嗯……君影浬月，這是我的名字。」

　　浬月……浬月？這個名字聽起來怎麼有點——

　　「對了，我是女生喔。」

　　紗良一時反應不過來：「咦？」

　　「啊、啊，我的身高比紗良矮了一個頭呢……」君影惋惜地嘆了口氣：「難得有個長得這麼可愛的女孩子，結果我居然比妳還矮，真是煞風景。」

　　「妳……妳是女的？」紗良呆怔地問。

　　「是啊，妳現在看到的樣子，是我用幻術幻化出來的喔。怎麼樣，厲害吧？」她戳著自己沒有一點贅肉的臉頰，一臉得意洋洋。

　　……女的。
　　女的？她居然是女的！？

　　君影幾分鐘前在紗良心中築起的美男子形象，嘩啦一聲瞬間崩塌。

　　嗚嗚，今後待在花筏的期間，我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紗良欲哭無淚地暗自思忖。

　　「紗良……妳覺得浬月這個名字怎麼樣？」

　　「咦？」紗良抬頭望向眼前的君影，只見她眼中流露出一絲忐忑。

　　「我覺得很好聽呀。」紗良保守地回應。

　　「真的嗎？太好了。」君影雙眼一亮，鬆了一口氣，咧嘴笑了起來：「紗良是除了我的母親之外，第一個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喔。」

　　「咦？」

　　也就是說……以前君影小姐都是用「栗子」之類的名字在生活嗎？

　　「名字，果然還是要被人記住才有意義。」君影淺淺地笑了起來，微涼的手掌拉起紗良的手：「有空來白桐書院找我吧，請妳吃我親手做的料理。」

　　「啊……好。」紗良徹底放棄追逐君影的思路，只是溫柔地答應下來。

　　「約好了喔。」說完，君影揮了揮手，接著轉身推開曉的房門。

　　還真是個……奇特的人。

　　紗良呆呆地望著君影離去的方向，良久，才猛然回神。

　　「對了，晨練！糟了，要快點去道場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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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在打什麼鬼主意？」她一進門，曉立刻投來狐疑的眼神。

　　「你又偷聽，不要臉。」君影吐了吐舌頭，放下竹簍、藥箱，席地坐下：「我只是想……總得有人記得才行。」

　　「記得什麼？」

　　「我的名字。」

　　我叫浬月，君影浬月。
　　我好不容易……才說出來的。
　　果然，名字從被人記得的那刻開始，才擁有意義。

　　「在新婚之夜告訴丈夫自己的名字這種傳統，對我而言是不可能做到的。」君影握住了藏在腰間的懷刀，掀起嘴角微笑：「既然這樣，那就隨便找個人記著吧。」

　　「……妳這死心眼的女人。」

　　「咱們彼此彼此。」君影皮笑肉不笑地應道，接著換上一副諂媚的臉孔：「喂，我好想喝酒啊。」

　　「天還亮著呢。」曉瞪了她一眼。

　　「我有什麼辦法，見了你就想喝啊。」君影單手撐著臉頰，咯咯笑著：「今晚老地方陪我吧。」

　　「妳——」曉吁了口氣，撇開視線，壓抑著眼底紊亂的心緒，強笑著說：「……妳還真沒把我當男人。」

　　君影眸光一閃，僅僅沉默了一瞬：「嗯，是啊。」接著她開朗地笑起來，半開玩笑地說：「不過如果你希望我回去找狐狸先生，我也不介意。」

　　曉沒吭聲，眼神卻變得無比可怖。

　　「別、別這樣看著我嘛。我走了，不打擾你，晚上見。」

　　君影嗅到不妙的氣息，正要起身開溜，卻被曉一手拉住手腕。

　　「幹嘛？」君影一回頭，對上了曉震驚的視線。

　　「妳的影子……」

　　君影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陽光在她的面前，她的身後卻不見一絲陰影。

　　「嗯，有一陣子了，每天都怕被孩子們發現。」君影故作姿態地笑了笑：「最近忙得團團轉，直到今天才得空來這裡看看……本來想一個個去問候的，但靜下心想想，還是別再打擾他們的好。」

　　將我遺忘，是對他們最仁慈的安排。已非凡人的我，不該再涉入凡人的世界。

　　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他都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君影。說時遲那時快，曉猛然抓起她的肩頭：「妳在想什麼？」

　　君影愣了一下：「你幹嘛發火？」

　　「我——」曉別過了臉去，陰沉著臉黯然說道：「我……捨不得……」

　　沉默突如其來降臨，君影想開口圓場，又不知說什麼好，雙手微抬想環抱眼前人，卻又像被什麼卡住似地伸不出去。

　　曉垂下頭，鬆開了箝制她的手掌：「抱歉，妳走吧。」

　　「曉……」

　　「今晚老地方是吧？我陪妳。」他強硬地將她往門外推了推，自始至終不敢對上她目光，低語著：「快走。」

　　千言萬語化作一聲嘆息落下，君影走了。

　　曉頹然跌坐回原地，蜂蜜色的眼瞳晃蕩著難以道盡的情意，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我陪妳。

　　「浬月。」他輕聲讀出了她溫柔的名字，唇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微笑。

　　我會陪著妳的，浬月。
　　妳就當是代替那個連妳的模樣都記不住的笨蛋……這樣就好。
　　我會陪妳，直到無法再繼續留在這裡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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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李耀上……
　　君影的影子消失了。
　　我覺得，我也快消失了。

　　明明幽靈不需要睡覺，我卻越來越沒力氣，越來越想睡覺。
　　嗚嗚，怎麼辦啦。

　　好想活下去，繼續待在君影身邊。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居然喜歡上了幽靈的生活，可能比生前在產房診間度過的日子還更喜歡。
　　我的人生啊，根本是死後才開始呢，哈哈。

　　還活著的大家都還過得好嗎？
　　媽媽，還有櫻井皓……過得好嗎？

　　我不想死。
　　我要活下來。
　　不論要付出任何代價，我都一定要活下去。

　　但是……好想睡……
　　我不行了……
　　不管了，睡就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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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小姐！」

　　是夜，白桐書院的大夥好不容易把孩子們趕去洗完澡，正在大廳催促著光溜溜亂竄的小鬼們穿衣服，曇花卻突然興奮不已地衝了進來。

　　「小姐，妳看我找到什麼了。」說著，曇花將手裡的卷軸在君影面前展開。

　　那是一幅色調明朗的彩墨畫，而畫的內容……

　　「是栗子姊姊！」麻衣一眼就認出畫中人，開心得尖叫出聲。

　　以一望無邊的翠綠草原與廣闊的晴朗天空為背景，少女以手撐著地面，側坐在草地上，微偏著腦袋，澄澈眼眸溫柔凝視著觀畫者。晨曦般明黃色的振袖搭配勿忘草藍的腰帶，少女的恬靜氣質恰好柔和了這身華麗衣著的鋒芒，更襯托出她柔情的眼神與羞怯的微笑。

　　「栗子姊姊好漂亮！」

　　「哎呀，別這樣，我會害羞。」君影掩著臉，眼角瞥著曇花，悄聲說：「妳不是說，這幅畫在我們要從無涯谷搬走的時候就找不到了嗎？」

　　「是呀，明明那時怎麼找都找不到，卻在剛剛發現它好端端藏在我的壁櫥裡，妳說奇不奇怪？」曇花看上去也是一臉納悶。

　　君影沉吟了片刻，苦笑道：「算了，發生在我們身上的怪事還少嗎？找到就好。」說完，她立刻轉向一屋子鬧騰的小毛頭，嚴肅地板起臉來：「好啦，要是再不把衣服換上，我就一人發一碗栗子特製的補藥！」

　　先前的好說歹說都及不上這一句話的份量，幾乎在眨眼之間，孩子們自己把衣服穿戴整齊，一哄而散地跑向自己的房間。

　　「唉，終於安靜了……」君影伸展著僵硬的頸部肌肉，以龜速往外踱去：「我們也趕緊去休息吧。」

　　「小姐。」曇花在她身後出聲，君影詫異地回頭，只見曇花看上去滿臉沮喪：「小姐真的不再想想辦法嗎？」

　　「什麼辦法？」

　　「當然是不要消失的辦法呀！」她激動地回應。

　　自從她的影子不見之後，曇花就成天緊張兮兮的，生怕一個不注意，她就突然消失不見。

　　「這個嘛……」

　　君影不敢說，現在的她只渴求著能盡快解脫。

　　「如果能快點找到緣之結就好了。」曇花咬著下唇，焦躁地掐緊自己的手。

　　「但也不能確定找到之後，我就不會消失在人間呀。」君影一派輕鬆地說著，同時拉起曇花的手往外走去：「說不定還會讓我消失得更快。」

　　「我不要！」

　　君影被曇花的嚷嚷嚇了一跳，而曇花本人看上去也被自己嚇到了，半張著唇，視線游移。

　　啊……這似乎是第一次，曇花看上去真正像個十二歲的小女孩。

　　「我不要……」遲疑了片刻，曇花一頭撲進君影懷裡：「我不要妳走。」

　　如今曇花已經成長為比她要高出一個頭的少女，君影被她撞得一個踉蹌，好不容易才站穩腳步。

　　「妳是我最最重要的人，我不要妳走。」她以笨拙卻直率的詞語，拼命表達自己對君影的情感：「是妳教我畫畫的，妳教了我好多東西，我也有好多事情想學，妳不可以走！」

　　這孩子……

　　君影忍住一陣鼻酸，輕柔拍打著她的背脊：「總有一天我會離開。」

　　「我不要嘛！」

　　「不要也沒辦法呀。」

　　「我要跟妳一起走。」

　　此話一出，君影頓時愣住了。
　　無數念頭竄過腦海，有嚴厲的也有溫和的，但君影哪個也沒選，毫不猶豫地轉頭就逃。

　　明明我都要離開了……要顧慮的事情卻一件也沒少。

　　按揉著發疼的太陽穴，君影只想倒頭大睡一場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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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見之後，君影就像得到了稀世珍寶一樣，三不五時帶著好吃好玩的東西跑去風神家找紗良。這天，紗良拿著曇花送來的地圖，以格外輕鬆的心情前往白桐書院赴約。

　　說起來，君影小姐對怜斗的態度特別奇怪呢。

　　紗良走在傍晚和風徐徐的街道上，漫無目的想著不著邊際的瑣事。

　　君影小姐明明跟風神家的大家都熟識，為什麼唯獨總是避開怜斗呢？
　　既不去見他，卻又經常向我打聽他的事。

　　「難不成……」

　　君影小姐在暗戀怜斗嗎？

　　腦中一閃過這個可能，紗良的內心便激動地翻起跟斗。

　　怜斗和君影小姐啊……性格雖然截然相反，但是在某些地方，卻又讓人覺得相似。
　　像是……兩人很可愛，又很溫柔，還有很善良，很喜歡照顧別人。
　　怎麼辦，好想給君影小姐應援啊。

　　「嗯，今天就跟君影小姐問個清楚吧！」紗良握起拳頭，下定決心往遠方那結滿白色花苞的油桐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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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飯還合妳的口味嗎？」餐後，君影拉著紗良離開了充滿孩子鬧聲的大廳，回到自己的房間。

　　「嗯，非常美味。我很喜歡曇花做的燉菜，還有漬牛蒡也特別好吃！」回味起漬牛蒡恰到好處的鹹甜滋味，紗良不禁揚起了心滿意足的笑容。

　　「妳喜歡就好。」君影點起燭火，推開了窗子，柔亮的銀色月光立時便鑽進了屋內：「請隨意坐吧。」

　　紗良好奇地環顧四周，屋內的陳設十分乾淨簡樸，連一張多餘的廢紙也沒有。壁龕下方擺放插著鮮花的瓷瓶，上方則懸掛了一幅少女的肖像畫。

　　紗良被彩墨美麗的色調吸引，雙眼入迷地直盯著掛軸，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細看。

　　「那是曇花畫的。」君影從壁櫥裡取了兩個素陶茶碗，以竹勺舀入茶葉，一面微笑著說。

　　「咦？」紗良瞪大了眼：「好厲害。」

　　「當然了，她可是我的得意門生。」君影抑揚頓挫的語調將內心的自豪表露無遺，她提起風爐上的銅壺，在碗中注入熱水：「若是妳喜歡，我請她也給妳畫一幅。」

　　「不用了，這怎麼好意思。」紗良連忙搖手，規規矩矩地坐到君影對面：「君影小姐對我太大方了。」

　　「哈哈，因為妳實在太可愛，不自覺就想把妳當成人偶一樣寵愛了。」君影將茶碗捧起，笑容滿面地嗅聞著茶香。

　　「唔……君影小姐總是能毫不動搖地說出讓人害羞的話呢。」

　　「哎呀，紗良害羞的樣子也很可愛呀。」君影像狐狸般笑瞇了眼，調侃道：「我可不是對誰都這麼說喔。」

　　「真是的……」兩團紅雲浮現在紗良白皙的臉頰上。

　　「藥師栗子」會那麼受女孩子歡迎，恐怕並非偶然。

　　「對了，紗良，私底下不用對我那麼客氣，直接喚我的名字就好了。」

　　「咦？嗯……那、浬月？」

　　聽見紗良柔軟的聲音說出關鍵詞，君影的眼神霎時綻放出喜悅的光芒。

　　「好開心啊……真的。」君影啜飲一口自己沖泡的茶湯，自得其樂地咧嘴一笑。

　　紗良沉默地垂下腦袋，莫名感到一陣同情。

　　一直都沒有人記得她真正的名字，君影小姐是不是很寂寞呢？

　　各懷心思的靜默過後，君影吁了口氣，以帶上幾分緊張的語氣說著：「那個、風神家的大家最近怎麼樣呢？還有怜斗……他還好嗎？」

　　紗良一抬眼，只見君影低垂著視線盯著自己的茶碗，略長過肩的髮絲掩飾了她的表情，嘴角卻欲蓋彌彰地勾著一抹不帶靈魂的笑。

　　「大家都好，怜斗也是。」紗良頓了一頓，笑道：「怜斗真的很像小孩子呢，總是冒冒失失地到處亂跑。」

　　「是呀，不會騙人，也不懂得識破別人的真心假意，讓人不為他擔心都不行。」君影苦笑了一下，將杯中涼掉的茶水一飲而盡：「快點長大多好，再這麼橫衝直撞下去，只會讓自己受傷而已。」

　　紗良怔了怔，小心翼翼地探問：「浬月認識怜斗很久了吧？」

　　「算是吧。」君影漫不經心地回應。

　　「那妳為什麼——」

　　「因為我跟紗良一樣，是來自不同世界的人。」君影沉靜地回答了她未能說完的疑惑：「現在這樣，我就很滿足了。」

　　「滿足？」

　　「嗯，現在有紗良能夠跟我說說他的事，跟我說他像以前一樣過得很快樂，我已經覺得很高興了。」君影拉起紗良的手，掀起嘴角，嫣然一笑：「謝謝妳，紗良。」

　　「不用客氣。」紗良有些難為情。

　　明明我什麼也沒為她做，她卻總是不停對我道謝，讓人覺得好內疚啊。

　　「我的事，妳沒有跟他說吧？」君影頓了頓，微一揚眉，低聲問。

　　「嗯，沒有。」紗良點點頭。

　　第二次見面時，君影難得嚴肅地對她耳提面命一番，不許她把見到自己的事跟怜斗和辰巳說，對此她雖然有滿腹的疑惑，但在君影帶著微笑的驚人氣場下，只能點頭同意。

　　「那就好。」她鬆了一口氣，想笑卻又笑不出，唇瓣彎成了僵硬的弧度。

　　望著君影掩不住落寞的眼神，紗良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焦急的心情。

　　「浬月……」紗良深吸一口氣，緊握住君影的手，認真地說：「請把那幅畫借給我。」

　　君影愣了一下：「為什麼？」

　　「我真的很喜歡那幅畫，所以……所以我想借來臨摹！」紗良自知藉口拙劣，下意識地避開君影的目光，卻遲遲得不到她的回應，於是又好奇地抬起頭。

　　只見君影微張著唇瓣，卻沒發出半點聲音，表情介於感動與退縮之間。

　　「妳是想把那幅畫給怜斗吧？」君影沉默了良久，才苦笑著說：「我很高興妳願意為了我如此費心，但不必了。」

　　紗良卻依然不肯死心：「為什麼？要是怜斗知道浬月一直對他——」

　　「他忘記我了。」君影沒什麼表情地淡然說道。

　　「忘記……」紗良吃了一驚，大腦霎時一片空白。

　　「嗯，他把我忘得一乾二淨。所以……真的不必了。」君影平靜地說完，斷然的語氣隱隱透出了到此為止的意味，紗良便也不再追問。

　　「好，我答應妳不會把它帶給怜斗，不過我還是想要借這幅畫。」紗良堅定地表示。

　　就算忘記了，讓他記起來不就好了！君影小姐實在太消極了。

　　君影的眼珠骨碌碌一轉，顯然是看出了她葫蘆裡在賣什麼藥，卻也只是笑了笑不點破：「……好吧，我這就去取來給妳。」

　　於是，紗良的「搶救怜斗記憶大作戰」就此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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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白桐書院留宿的翌日，紗良興沖沖地抱著畫軸，奔向後院的弓道場。

　　「怜斗！」

　　怜斗聞聲回頭，訝異地瞪大了眼：「紗良，妳怎麼會來？」

　　紗良在怜斗跟前止步，身後的陽光與他是如此相襯，紗良望向他的當下，他正抬手拭去額角的汗水，率性的動作搭配開朗得帶點傻氣的笑容，就像隻兼具帥氣與可愛的黃金獵犬，令紗良不禁有種想摸摸他那頭看上去很柔軟的髮絲的衝動。

　　「我有個東西想給你看。」紗良對他招了招手，讓他跟著自己走到後院一角的樹蔭下。

　　紗良小心翼翼地展開手裡的畫卷，將那幅把少女神態描繪得活靈活現的彩墨畫呈現在怜斗眼前。

　　怜斗雙眼一亮，俯身細看，紗良滿懷期待地端詳他的表情，卻只等到一句：「好漂亮的畫，這是誰畫的？」

　　紗良難掩失落地暗自嘆息，和氣地回答：「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叫曇花。」

　　「是嗎？畫得很好……」怜斗偏了偏腦袋，忽然露出了一絲微妙的神色：「等等，這幅畫能借我看一下嗎？」

　　紗良眨了眨眼，揪緊一顆忐忑的心，默默將卷軸放到他手裡。

　　只見他握著卷軸將臉湊了上去，像聞到稀有氣味的小狗一樣嗅著上頭的味道。

　　「好奇怪……」

　　「什麼奇怪？」紗良不解。

　　怜斗蹙著眉思索片刻，緩緩道：「紗良，妳換了薰香嗎？」

　　「我……沒有用薰香呀。」紗良瞪圓了眼。

　　「怪了……這幅畫上面的氣味，跟之前在紗良身上聞過的氣味一樣。」怜斗霍地踏前一步，湊向紗良的頸窩，一臉好奇地聞了聞：「嗯……現在紗良身上的味道跟畫的味道混在一起了……」

　　紗良倒退一步，努力忽視自己騰起熱氣的臉：「畫……不對，我身上有什麼奇怪的味道嗎？」

　　「不是啦。」怜斗連忙擺手，耳尖子也跟著通紅起來：「紗良身上沒有什麼奇怪的味道，真的。我覺得……聞起來很舒服。」

　　一陣尷尬的沉默，怜斗深呼吸了一下，訥訥地將畫交還：「我沒有別的意思，妳別誤會。」

　　紗良堅定地搖了搖頭：「沒關係，我知道你完全沒有別的意思。」

　　聞言，怜斗卻又露出了有些苦惱的表情，囁嚅地說：「啊……其實也不是完全……」

　　「差點忘了，怜斗，你說我之前在我身上聞過這幅畫的氣味？」紗良為了轉換氣氛而連忙開口。

　　「是呀，大概是在兩個禮拜前的。」

　　兩個禮拜前……第一次見到君影小姐的日子？

　　紗良心裡一震，瞪大了眼繼續追問：「是什麼樣的氣味呢？」

　　「唔……」怜斗再次歪起了腦袋，認真思索著合適的語句：「淡淡的，不太引人注意，像路邊的小野花。而且甜甜的……啊！栗子紅豆湯，有栗子紅豆湯的味道！」

　　「栗子……紅豆湯？」紗良一臉茫然地複述。

　　但是……我身上絕對不可能有這種味道呀。

　　「我記得紗良最喜歡吃栗子了，妳說過每到栗子的季節，只要聞到路邊糖炒栗子的氣味，都會忍不住跑去買一斤帶回家。」

　　「嗯……啊……我有說過嗎？」心裡有數的紗良一面敷衍，一面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試圖刨根究底。

　　「嗯，我一直都記得喔。雖然那是很久以前——」話說到一半，怜斗卻忽然住了口，清澈的眼眸中閃過一抹陌生的無助：「不對，我搞錯了。那不是紗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是什麼事呢？」紗良不自覺抓緊了手裡的卷軸，掌心冒出了緊張的汗水。

　　「我不記得了。」怜斗微微一笑，凝視紗良的眼底流過了一絲溫柔神情：「雖然不記得了，但那個人總是讓我想起紗良。」

　　「想起我？」

　　「嗯，因為紗良很可愛，就像那個人給我的感覺一樣。」說完，怜斗臉上的笑容在眨眼間變回了平時的模樣：「對了，就像栗子紅豆湯一樣，那個甜甜的味道真的很適合紗良呢。」

　　「啊……是嗎。」紗良不知所措地別開視線，傾瀉在斑斕樹影間的燦爛陽光，彷彿金沙一般落在名為土地的畫布上。

　　果然君影小姐很喜歡栗子呢……
　　喜歡到，即使連長相和姓名都不記得了，卻還是讓人記得身上有栗子香氣的程度。
　　突然覺得……好羨慕啊。
　　我身邊也能夠有這樣的一個人嗎？
　　即便忘了關於我的一切，卻依然喜愛著那抹烙印靈魂深處的香氣。

　　涼爽的微風吹拂著，帶來夏日的氣息，紗良似乎也隱約聞到了君影身上甜美的栗子香氣。

By 梓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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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迴錄・全集目錄

📎楔子 📎第一話・忘憂 📎第二話・不馴 📎第三話・結緣

📎第四話・錯身 📎第五話・鹿子百合 📎第六話・重逢 📎第七話・彼岸

📎第八話・代價 📎第九話・星移 📎第十話・夏至 📎第十一話・目

📎第十二話・月華　📎第十三話・守護　📎第十四話・救贖　📎第十五話・珍惜

📎第十六話・繚亂　🔞第十七話・玉碎　📎第十八話・上弦　🔞第十九話・張弓

📎第二十話・離弦　📎第二十一話・血淚　📎第二十二話・逝　📎第二十三話・以命相守

📎 第二十四話・戀念　📎第二十五話・虛實　📎第二十六話・別離　📎第二十七話・結蛹

📎第二十八話・慈悲　📎第二十九話・不思量　📎第三十話・晝夜　📎第三十一話・易碎的美

📎第三十二話・凋零　📎第三十三話・願你幸福　📎第三十四話・如月　📎第三十五話・君影

🔞第三十六話・羽化　📎第三十七話・展翅（完）　🔞番外、感謝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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