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 花筏之刃輪迴錄

✒ 輪迴錄・楔子

輪迴錄 花筏之刃同人 楔子

楔子

  十年對你來說,久嗎?
 
  天未明,夜未央。大城市一角漆黑狹小的獨身套房中,李耀上正以標準的攤屍式仰躺在單人床上,一隻手臂掛到了床外。就在好夢正酣之際,手機螢幕忽然亮起,同時在她規律起伏的肚皮之上開始震動,尖銳無機的電話鈴聲劃破了冰冷空氣。

  「喂,李醫師嗎?」

  「我是。」李醫師這個稱呼將她從朦朧中瞬間拉回現實世界,沒有一絲猶豫,蓄著清爽貼耳短髮的女子掀起被子跳下床,身上穿的不是連身睡衣,而是幾個鐘頭前才回家的她來不及換下的純黑棉T與洗得泛白的牛仔褲,這下倒好,她連換衣服的時間都省了。

  抓起書桌上的鑰匙串,以沉穩動作將掛在一旁椅背上的軍綠夾克甩上肩頭,清亮嗓音帶著疲憊卻冷靜自持:「平山女士的情況如何?」

  十年對我來說,足夠了。

  電話那一頭是個年輕護士,全然無法掩飾結巴語調中的慌亂。李耀上鎖好家中大門,略過電梯,推開一旁亮著綠燈的緊急逃生門,摸黑順著光滑扶手走下階梯。
  幸好,該說明的事項該做的檢查,小護士一樣也沒漏,值得嘉獎。

  白色豐田的車前大燈眨眼般地閃爍一下,李耀上連忙坐進了車內。後照鏡倒映出她的巴掌臉,大小適中的五官,流露近期流行雜誌吹捧的中性美。

  當神不請自來地送出死亡通知書,我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

  十年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

  「A主治昨天臨時出國參加研討會,B主治今天人在京都,C主治剛剛出車禍進了開刀房,但現在平山女士……醫師,該怎麼辦?」

  唉,原來C主治也是車禍死的,八成是又跟老婆吵架去外面喝了幾杯吧。

  單手駕馭著方向盤,馳騁在夜半無人的道路上,玻璃般純淨的淺灰明眸直盯前方。李耀上聆聽著菜鳥護士在線上壓低了聲音焦躁不安的私語,溫柔地安撫著:「我人馬上到,沒事的,照著我說的去做就好。」

  反正主治不在,我來也是一樣。

  從古至今,孩子從來不會替大人著想自己出生時的天時地利人和。

  駛入醫院平面停車場,迅速倒車入庫。從側門通道一步跨三級地爬上八樓,快步奔向掛著非請勿入吊牌的更衣室,順手按下牆面的電燈開關。
  八樓的女更衣室是個走廊般修長的房間,中央擺著一條塑膠長板凳,左右兩旁的牆壁上緊靠著兩排高聳的金屬櫃。對了,就像是美國影集裡,中學走廊上一排排的置物櫃。
  李耀上走向左手邊第一個櫃位,金屬櫃門上沒有任何花俏裝飾,連個名字都沒有,字卡上僅有一串麥克筆手寫的號碼。
  櫃子附有密碼鎖,但大多數醫師都沒有要使用的意思,李耀上也不例外。她拉開櫃門,從門後的掛鉤上取下白袍,把軍綠夾克掛上衣架,關進金屬櫃。

  十年,剛好足夠一個醫學系畢業生,成為一名老練的婦產科醫師。

  將白袍披上肩頭,腎上腺素在血液中沸騰,她帶著微笑,挺身迎向戰場。

  天將黎明,一個在母胎中掙扎的生命才正要開始倒數。

  午休時間,身披白袍的短髮女子懷抱著一小束花,在新生兒加護病房的玻璃櫥窗外佇足。早晨薄霧般的淡灰眼眸直勾勾地注視保溫箱內插著細長管線的幼小生命,良久,眼底如漣漪般泛起一抹悲憫神色。

  「喂、小耀!」

  李耀上聞聲回頭,只見一名笑容和煦的青年自轉角處走來,充滿自信的氣場與醫院日光燈管投射的無機光線構成了極大反差,一雙懾人碧眼閃爍著孩子般的淘氣眼神。

  櫻井皓,一個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跟這所位於郊區的大學附屬醫院格格不入的傢伙。論臉蛋身材,與電視明星相比毫不遜色。論背景,是外科家族出的叛逆兒子。論腦子,早已數不清他論文登過幾次國際期刊了。

  不過依個人淺見,心理學根本就沒一般人想得那麼神奇,不過是一門賣弄統計分析的偽科學罷了。

  「皓。」她漾起了笑容,招手讓對方與她並肩而立,一同望向保溫箱內裹著尿布插著輔助呼吸設備的男嬰。

  「這就是前幾天妳代打接生的孩子?」

  耀上嘆了口氣,單手插進白袍口袋:「……我永遠也想不透,你一個二樓的精神科醫師怎麼對八樓的事這麼瞭如指掌呢?」

  皓靦腆地笑了笑,故作隨意道:「大家都知道我們認識十幾年了,言語間難免會格外多提。」說著,他將手臂搭上她的肩膀:「這就不高興啦?不然晚上一起去喝一杯呀,我請妳。」

  耀上撇撇嘴,一把將他的手推走:「少跟我來這套,不許你再去騷擾小護士,聽見沒有?」

  皓朗聲笑了起來,將手掌貼上玻璃,俯身細看保溫箱內熟睡的嬰兒:「小子,好好長大,你一定可以平安無事的。」

  「……不,這孩子活不過今晚了。」耀上望著男嬰的睡臉,沒什麼表情地低聲說著。

  在耀上的灰眸深處,深濃的墨跡烙印在男嬰的心口,以毫無個性的筆跡勾勒出今天的日期。

  皓的笑容瞬間消失無蹤,隨即揶揄著道:「來了,傳說中婦科李醫師的死亡預言。」

  「閉嘴,你這蠢蛋。」李耀上毫不留情地往皓胸口捶了一拳,不理會皓在她身後追著拼命呼喚,快步離去。

  見死不救已成麻木的我,有罪嗎?
  無論如何,插手陌生人命運這種無法預測後果的事,我是決計做不來的。

  恍惚中,她已跑出了醫院大門,一屁股坐在在草坪邊緣的大樹下。
  她不顧路人好奇的視線,自顧自地跪坐下來,將懷中的白色滿天星抽出透明包裝紙,徒手挖開鬆軟的表土,接著將細小的花朵撒落在塵土中,順手摘下一旁蒲公英小巧的球狀種子。

  「願你安息。」闔上了灰色眼眸,輕輕地說道,隨即將手中那株蒲公英一口氣吹散。

  羽毛般的種子飄揚在空中,滿載著希望,順著無形的風流飛向遠方。

  已經做過多少次這種儀式了呢?
  看看草坪上的蒲公英長得多茂盛就知道了。

  耀上仰望著四散飛舞的蒲公英種子,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溶入風中。就在她望著藍藍的天,大腦茫茫然變得一片空白的同時,櫻井皓專注的側臉竟浮現在她腦海,清晰得宛如昨日。

  『李耀上,妳知道心理學上拜託別人的科學方法嗎?』正值考試期間,大學自修室裡擠滿徹夜苦讀的學生。櫻井皓在她身邊的座位放下背包,坐定之後,莫名地湊了過來,俯身在她耳畔低語,嘴角掛著輕佻卻不失禮儀的微笑。

  現在回想,那時的他們,根本年輕得荒唐。

  『不知道,怎麼?』她心不在焉翻閱眼前圖文並茂的手寫筆記,不慍不火地耳語回去。

  『簡言之,如果我想要妳當我女朋友,就會先向妳求婚,等妳一口拒絕我之後,再把真正的請求說出口。』

  她冷哼一聲,卻在生化課本的掩護下偷偷笑了:『會成功才有鬼。』

  想到這裡,耀上也忍不住聳著肩膀笑了起來。什麼跟什麼,都忘了當初全班他最愛一本正經胡說八道。

  這段無聊到死的交談,幾乎是他們兩人大學時期唯一的聊天記錄。畢業後,加加減減居然也當了十年同事,也不知究竟是什麼孽緣。

  太陽自雲層後探出頭,灑落在她眼簾之上,令她下意識地眨了眨眼。就在她雙眼闔上的瞬間,那熟悉而鮮明的影像再次跳到她眼前。

  墨色的夜,刺眼的車頭燈,驚險擦過車前的橘色貓尾巴,衝撞瞬間的強勁力道,以及駕駛座上自己失去靈魂的軀體。

  「媽的……」

  李耀上將自己抽離幻象,定了定神,吁口氣,搖搖晃晃地起身,蹣跚如醉鬼般緩步走回醫院大樓。

  就快結束了。

  每走一步,太陽穴就傳來陣陣莫名的抽痛,大約是咖啡因的副作用吧。

  明天,只要再撐一天就結束了。

  你問我,為什麼從來不想試圖逃避自己的死亡?

  最後一次撫過那皺巴巴的白袍,她關上儲物櫃的鐵門,左臂掛著大衣,右手握著車鑰匙,步出更衣間。

  其實理由很簡單,我已經死而無憾了。

  「家裡都整理乾淨了,朋友家人也都提前打電話聯絡過,還有什麼遺漏的嗎……」耀上仰頭盯著不斷往下跳的電子數字,一面喃喃自語,胃部緊張兮兮地揪成一團,總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在醫院度過的十年,有笑,有淚。熬過無數值班的累,也與家屬一同分享過喜悅,總歸一句:幸福圓滿。

  叮一聲,金屬板向兩側滑開,耀上深吸了口氣,步出電梯。

  頸椎骨折,一瞬間就過去,是比較不痛的死法,沒什麼好怕的,李耀上。為了閃過那隻可愛的大橘貓,妳死得很值得。

  自動門敞開,寒涼的夜氣撲面而來。她迎著風微微一笑,望向天際那輪滿月,再次挪步時,已是心如止水。

  老天很寵她,十年,完全足夠她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

  她數著白線畫成的數字,很快就要卸下這副肉體的重擔,心情輕鬆得幾乎要唱起歌來。一步步接近目標車位,遠遠地,她瞧見月色下一道熟悉的身影,愕然止步。

  「皓?」

  皓聞聲回頭,轉過身,向她走來,在她眼前站住了腳,低頭不語地注視著她。在月光照耀下,一種說不清的心緒在他眼底翻攪。

  接著,只見他深吸一口氣,鄭重其事地說:「李耀上,嫁給我。」

  什麼鬼?

  她早已記不得自己上一回如此驚訝是何時,宛如當頭挨了一記悶棍,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

  「我不是跟人打賭輸了。」他搶在她開口詢問之前矢口否認道:「不是玩笑,不是遊戲,我不會有比現在更認真的時候了。」

  「……你哪來的自信覺得我會答應。」耀上雙手插腰,冷冷回應。

  私底下,他們是經常一起買醉的酒友;工作上,他們是互相競爭較量的戰友。他們能不假思索地說出對方最不願想起的回憶,也知曉對方的可愛祕密。偶爾互揭瘡疤,對彼此嚇人地大吼大叫後,隔天就會和好如初。
  他們是知己,早已超越男女界線的老朋友。
  不是沒有過乾脆在一起的想法,但無論如何都為時已晚。更何況……倘若早知道自己會死,又何必牽連他人跟著傷心。

  「別以為我不曉得妳打什麼主意,如果我按照正常規則跟妳提交往,妳會給我除了『不』以外的任何答案嗎?」他捉住她的手臂,不肯放她離去,凝視著她的目光如炬。

  耀上焦急地嘆息,心跳跟著煩躁地亂了節拍。撇過臉避開他的視線,卻抽不回被他緊抓的手臂:「不會,但是你不明白……」

  你根本就不明白,你不明白為什麼我總是對你的試探視而不見。

  她的視線下意識掠過他胸口前那一行墨色數字——20140124。

  你什麼都不明白。

  皓越過了最後的安全距離,伸手捧住她倔強繃緊的臉蛋,急促的呼吸交織,兩人的額頭輕輕相觸。皓的視線毫無動搖,語氣帶著少見的認真:「妳喜歡我嗎?」

  「櫻井皓,你突然發什麼神經?」

  「回答我。」

  四目相對之間,彷彿沉默了一世紀,耀上忽然驚覺自己從未這般認真看過皓的雙眼。
  當她一馬當先衝在前頭,背後總能感受到他關注的溫度。就連並行時,他也習慣落後她半步,一直以來,在她身後的他,都是用這種眼神凝望著她嗎?
  花費十年築起的冰冷盔甲,臣服地化作兩行無法抑制的淚水。半晌,耀上終於輕輕吐出一句:「……喜歡。」

  我、明明在死前做好了一切萬全準備,沒想到還是漏掉了一件事。

  「唔……」

  急切的吻像陣陣襲來的浪濤,攫住她的腳踝,將她狠狠拖入深海。沒有一絲反抗餘地,卻又隱含著小心翼翼的溫柔。
  耀上攥緊了他的衣襟,承受令她窒息的激吻,淚水止不住地不斷滑落。

  忘了向神祈禱,讓我在迎接死亡之前遠遠避開櫻井皓。

  「……妳還記得心理學上拜託別人的科學方法是什麼嗎?」在吻與吻的間隙,他在她耳畔語帶笑意地說,挪動唇瓣,淺嘗她滿面的淚水。

  她噗哧一聲破涕為笑,靠在他肩上低語:「……皓。」

  「嗯?」

  「帶我去你家,好嗎?」她愛撫他的面頰,面帶促狹的微笑,以催眠師的語調在他心底種下誘惑的暗示。

  你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今晚的瘋狂舉動救了我一命,像你曾將無數患者帶出自戕的死亡陰影。

  門鎖喀嚓扣上,踢掉球鞋,激情擁吻的兩人根本等不及走到臥室,往沙發一倒就開始忙亂地脫下彼此的衣服。
  愛撫彼此的動作沒有一點初次的生澀,她不屑男人心目中那種賢妻良母的嬌羞風格,而他也樂於當個馴獸師,給身下撒潑的野貓一番狠狠教訓。

  原來要擺脫註定的命運,只需一念之差便足矣。

  她陶醉中闔上眼,眼角還掛著高潮後狂喜的淚水,昂起頭忘情地媚聲浪叫,慶祝自己的劫後餘生。

  枕畔的男人發出平靜的鼻息,痠疼和疲憊感竄遍她的全身,思緒卻格外清晰。她翻身下床,厚軟的羊毛地毯因步伐陷落。牛仔褲、深藍毛衣、白襯衫、黑絲胸罩、內褲,她彎腰將散落的衣物一一拾起抱在懷裡,摸索著按下主臥衛浴的電燈開關。

  在鏡前,她停下了腳步,望向鏡中身材玲瓏有致的女子。

  白嫩酥胸之上橫過一道濃墨字跡,左右顛倒的阿拉伯數字蠕動著排列出死亡日期,細算日子,是20年之後。

  清澈灰眸眼眸晃了一晃,旋即轉向透明長方的淋浴間,將玻璃門連帶視線狠狠關上。
  胡亂沖洗過香汗淋漓的軀體和凌亂髮絲,放空身心,任由熱水淹沒思緒。凝視著白霧深處,不知不覺,竟舒服得泡在浴缸中闔眼睡去。

  藺草的香味,風鈴的脆響,陽光暖暖地照在臉上,風輕輕地吹拂,一個個強烈的感官刺激,顯示出她正身處一個全然陌生的空間。

  李耀上睜開雙眼,環顧四周,四疊半榻榻米的狹小空間以及低矮的天花板,予人恰到好處的壓迫感。茶室中央的地爐正煮著水,擺放茶具的圓茶几之後,正座著一名身穿黑留袖和服的女子。

  女人斂眉低目,素手翻看著一本飽經風霜的線裝書,滿頭烏髮以鑲珠玳瑁簪在腦後綰成圓髻,眉梢眼角流露一種出世的淡薄。

  須臾,女人將書闔上,抬眼看她。純黑書封上以金泥書寫的題名,在和煦的陽光之下閃耀著美麗光澤。

  輪迴錄.死之卷

  「李耀上,女性,一九八零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生於臺灣臺北,二零一四年一月二十二日死於日本東京。」和服女人以抑揚頓挫的嗓音朗誦,形狀完美的眸子瞅著李耀上,朱唇啟口:「妳也曉得自己本應該已經死去好幾個小時了,對嗎?」

  她張口結舌,只能點頭表示承認。一低頭,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換上了一襲單薄的白衣,有別於生人裝束,左襟在下,右襟在上,這是屬於死者的壽衣。

  女人見怪不怪似地微微頷首,抬手示意她在自己對面落坐:「請先坐吧,我來泡杯茶。」

  耀上打直了背脊,挪動腳步,規規矩矩地在榻榻米上正座。女人白皙的手掀開了壺蓋,將茶勺中散發清香的茶葉抖落壺內,提起地爐上燒滾的水壺,注入熱水,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靜謐的側臉彷彿仕女圖中走出的古典美女。

  「三分鐘。」女人笑道,耀上立刻會意過來,這是要她利用等待茶水入味的三分鐘自由提問。

  「請問您是?」耀上謹慎地端詳著眼前擁有傾國之貌的女人,吃驚地發覺她擁有一對與自己如出一轍的淺灰色眼瞳。

  女子俏皮地眨了眨眼,偏著頭思索:「我記得……妳應該被安排在五歲的時候看過屈原的《九歌》吧?」

  啥?那麼久遠的事,我怎麼可能記得啊!

  念頭剛浮現腦海,倏地,劇烈的痛楚撕裂了太陽穴,耀上忍不住悶哼一聲低下頭,指尖將茶几邊緣捏得喀喀響。肅穆的吟詠佔據整個聽覺,比戴上耳機更加清晰的聲音彷彿是直接從耳廓內傳出,直入人心。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
  令飄風兮先驅,使涷雨兮灑塵。
  君迴翔兮以下,踰空桑兮從女。
  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
  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御陰陽。

  莊嚴高雅的吟唱戛然而止,一如開始那般突然,耀上喘了口氣,抬眼望著眼前的女子,不太肯定地說:「……司命大人?」

  司命揚起嘴角,報以讚許微笑,她猜這大概也間接表示同意她繼續發問,於是便大著膽子說:「我還想活下去。」

  司命先是訝異地瞋目,隨即咯咯地笑了:「不著急。」

  竹葉般青綠的陶杯盛滿了金澄的茶湯,被司命那雙羨煞人的玉手輕輕擺放在她眼前的桌面。

  「我給妳兩條活路,妳看看自己更喜歡哪一條。」司命笑容溫婉依舊,眼中卻是波瀾不起。

  「呃……您請說吧。」雖然我懷疑自己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司命優雅抬手,纖細修長的食指繪圖似在她眼前凌空書寫起一個個中文字:「妳背離天道,僥倖從我這裡搶到了多餘的陽壽,因此妳將得以在多年以後壽終正寢。作為懲罰,死後妳的魂魄將支離破碎,孤苦無依地在陰陽之間的灰色地帶徘徊,無法前往彼岸,更無法轉世投胎,恐怖吧?」

  被您這麼一說,我倒覺得不那麼恐怖了。

  「好消息是,妳有另一個選擇,在兩天之後的1月24日死去。此後妳的靈魂將得以另一個人的身分,在她的身體裡繼續活下去。不過,最終妳必須承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考驗』,結果是吉是凶,就看妳的本事了。」

  李耀上望著空中閃爍金色光芒的字體,蹙起眉頭,吁了口氣,將飄浮在眼前的字跡一口吹散:「第二個選項……我不太明白。」

  司命理解地點點頭,繼續以沉穩語調說道:「關於妳死後會以什麼樣的身分、在哪裡繼續生活,我無法對妳解釋太多,但有幾件事,我想必須向妳坦白……」

  「妳擁有了十年的那個『特殊能力』,是我賜予的。」

  咦?換句話說……司命是故意讓我有機會背離天道,逃離死亡的?

  「一眼看盡年歲,是司命的七項神力之一。當人類得知自己與他人生命的長短,往往會受情感驅使做出一些違背天理的事。」司命注視著她的雙眼,目光帶上了幾分饒有興味的笑意:「但作為醫者的妳,卻並未因此試圖去改變任何人的命運,直到今日……」

  耀上羞愧地垂下視線,囁嚅地說:「您一定覺得我很無恥吧。」

  為了不讓自己惹上麻煩,即使明知道患者下一個鐘頭就會出事,卻仍舊選擇了視而不見。
  若是十年前得到這種能力的人是皓,他肯定處理得比我好上千百倍。

  「不,我一點兒也沒有看錯人。」司命的纖柔指尖輕挑起她的下巴,以柔和的語調說道:「人生在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關卡,若是自己過不了關,誰也救不了他。妳的內心深處明白這點,才做出了這樣看似傻氣的選擇,我認為不會有人比妳做得更好了。」

  耀上勉強地笑了笑:「司命大人,我只是很自私罷了……」

  「若妳所稱的『自私』是指今日逃避死亡的作為,那其實也大可不必。」司命輕咳一聲,故作姿態地說:「因為櫻井皓會選在那個時間點對妳告白,也是我蓄意的安排。」

  也就是說……我本來可以如願安安靜靜地死去,卻被某司命硬是拖著改變命運,然後再硬凹說是我背離天道要我受罰?

  「生命中沒有所謂的巧合,你們所稱的『緣』,都是我刻意的安排。」見她臉色不善,司命笑著對她攤開手,只見一隻黑螞蟻正在司命的手掌心中邁開纖細的六腿緩緩爬行:「從司命的觀點,人間界的一切就像妳看著手心裡的螞蟻一樣,妳可以輕易改變螞蟻行走的方向,甚至決定螞蟻的生死。」

  司命合攏手掌,再次攤手,螞蟻的軀體已然消失。

  耀上懊惱地嘆口氣,一手抓著自己的短髮:「我越來越不明白了,既然人生都是被安排好的,我們那麼努力活著是為了什麼?」

  「好問題。」司命雙臂抱胸,偏頭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正經八百地道:「活著的意義,就是為了在每一個活著的時刻中找尋意義呀。」

  語畢,司命輕鬆地笑了起來:「唉,扯遠了,來談談眼前的事吧,對於自己的懲罰,妳的選擇是?」

  這根本就不需要考慮吧。

  「我選第二條路,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麼做吧。」

  下一代的司命姓君影,年方十七,因為種種緣故,司命大人沒有機會親自教導繼承人,也無法將司命的力量傳給她。
  而此刻,這位未來的司命正在死亡邊緣掙扎。

  違反天道法則的我只要依照司命的指示在兩天後自尋死路,司命就能將我的靈魂與我偷來的陽壽一併植入君影小姐的身體。如此一來我便能住進少司命的潛意識,以另一種方式活下去。
  我將在她的潛意識中,見證她一步步完成司命的考驗,或是不幸中途犧牲。

  『萬一我不想冒險,選了第一條路呢?』得知來龍去脈後,我這樣問過司命大人。

  『在司命手裡,不會有萬一。』而她從容不迫地如此答道。

  俊俏的少司命,再撐兩天,姊姊馬上就要去救妳了。

  當她醒來,現實中的時間大概只過了幾秒鐘,浴缸中的熱水依舊蒸騰著白霧,但她卻已經沒有心思繼續泡下去。
  她像個灰姑娘,替仍在熟睡的皓把他踢掉的被子重新蓋好,穿著來時的襯衫毛衣和牛仔褲離開。

  在司命面前,人類的情感,似乎成了一種可以隨意利用的工具。這裡推一把,那裡拉一下,人們平靜的生活,就這樣被攪得亂七八糟。

  李耀上打電話向醫院請了假,接著便將手機扔進垃圾桶,把自己關在家中閉門不出,拎著啤酒窩在塵封已久的舊書堆中流連忘返。

  至少已經十年,沒有機會這樣懶散度日了。

  她不敢去想家人朋友病患,更不敢睡覺,深怕會夢到櫻井皓。只能埋首於書頁,讓酒精麻痺思緒。

  小學開始就跟著母親住在日本,連做夢說的都是日文,唯有自幼深植腦海的中文字彷彿有生命似的,讓幼小的她時不時在恍惚之間歪歪扭扭地寫下從未讀過的優美篇章。
  長大後,她特別喜歡讀文言文的醫藥典籍,婦女專科的《婦科玉尺》、《坤中之要》、《傅青主女科》,都被她讀了個遍。
  如今回首,她大概是小學同班同學裡少數實現了作文中「我的志願」的人。

  只不過,我李耀上如此燦爛耀眼的一生,就將如熄滅的煙火一般劃下句點,還真是可悲可嘆呀。

  她大大地嘆了口氣,窗外冬陽明媚,路上行人匆匆,她卻醉眼迷離地抱著精裝版燙金藍色封面的《愛麗絲夢遊仙境》做白日夢:「花筏之國……是什麼樣的國家呢?」

  沒有任何文獻資料可供參考,位在現實與虛假之間的夾縫中,與這個世界平行又有著些許交集的,不可思議的國度。

  咦?

  毫無預兆,耳邊突然傳來鈴鐺的脆響,下一瞬,她感覺自己置身一副令人屏息的美景中。

  視線沿著寬闊的湖泊緩緩推進,廣大的湖泊周圍,環繞著望不見盡頭的櫻花林,深深淺淺的粉色一層層向外擴展,天空彷彿都要被染上這抹淡雅的櫻色。
  一陣風吹過,澄澈的湖水隨之泛起波瀾,湖畔不合時宜綻放的櫻花絢爛,落花靜靜地被吹落水面,隨著水波漂流,形成眼前如夢似幻的櫻花之湖。

  啊,是花筏……

  她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景致,腦海中不自覺浮現了這個名字。

  花筏之湖。

  單人套房熟悉的薰衣草香味竄入鼻端,視野霎時間被拉回了現實。她不由得愣了一下,有些依依不捨地嘆了口氣。

  「唉,現如今的我……簡直就像倒楣的愛麗絲一樣嘛!」

  先是被像愛滋病一樣潛伏十年的兔子先生拐騙,然後又落入那個不知道是紅心皇后還是毛毛蟲的女人的陷阱……
  等等,仔細想想,司命大人如果像毛毛蟲一樣抽水煙的話,妖艷的模樣肯定不輸古代的花魁。
  想著想著,她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現司命換上一身豔紅色打掛,斜倚在貴妃椅上抽著水煙的模樣,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

  「說什麼呢,區區花魁也能跟我比?」

  李耀上嚇得差點沒從床上跌下來,四處張望尋找司命的身影。一眼就能看遍的小套房籠罩在檯燈溫馨的黃光中,卻哪有司命的身影?

  接著,她便聽見司命銀鈴般的嬌笑:「傻丫頭,我在對妳的靈魂說話呢。」她頓了頓,又說:「好心來提醒妳,差不多該上路了。」

  啊……時間過得真快。

  「我知道了。」

  穿著T恤和牛仔褲的李耀上掀開了棉被,跳下床鋪。抓起一旁書桌上的鑰匙,將軍綠夾克甩上肩頭。

  這回不必走逃生梯了,搭電梯吧。

  坐進停在路邊的白色豐田,驅車前往醫院。第二回赴死,她可說是駕輕就熟。

  醫院頂樓的風很冷,李耀上吸了吸凍得直流鼻水的鼻子,將手插進口袋,緩步往女兒牆邊走去,對坐在牆頭、穿著病人服的纖瘦女子朗聲喚道:「平山未悠女士。」

  女子倏地握著刀回頭,看清來人面目後,繃緊的肩頭緩緩鬆懈,卻沒有收回指向脖頸的刀子:「李醫師。」

  李耀上不待她反應過來,就自顧自地跟著將雙腿翻過女兒牆,俐落在她身邊坐下:「您想尋死嗎?」

  聽聞她閒話家常般平和的語氣,平山未悠憔悴面孔上兩隻通紅的眼再次泛起了水光,握刀的雙手猛烈地顫抖起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好痛苦,我承受不住……我沒辦法——」

  「未悠小姐。」

  她抬起頭,有些錯愕地望著李耀上。冬日的陽光不甚強烈,卻足以照亮她素淨的小臉,面帶淺笑的她,有著難辨雌雄的端正相貌。

  「一切都會沒事的。」

  平山未悠呆怔地瞅著她平靜得怪異的神情,正想說些什麼,李耀上卻不由分說地打落她的刀,猛力將她推回女兒牆內。
  她重重摔下水泥地,還沒緩過神來,只見李耀上竟然在不過兩個磚塊厚的牆上站了起來,像走鋼絲的藝人般,面對著她展開了雙臂。

  「我會證明給您看,死亡絕對不是痛苦的結束。」李耀上凝眸注視著她,隨即微微一笑,沒有猶豫地向後一仰——

  就在那瞬間,我明白了。

  下墜的失重感包圍了軀體,她闔上雙眼,將此生所見的最後一個畫面牢牢鐫刻在心。

  就在未悠被她推下牆頭,跌坐在地的瞬間,通往頂樓的防火門被人一把推開了。
  隨著奔跑動作飄飛的白袍,撕心裂肺呼喚她姓名的嗓音,那是在她身後追了十年的身影,即使隔了這麼遠,他滿臉焦急的神情都彷彿近在咫尺般清晰。
  即使看不見他胸口的那串數字,她也早已能夠默背。
  20140124,今天。

  是呀,你就是這麼爛好人。
  即使病患自己拿著刀掉下去,你也只會奮不顧身地要救她而已。

  我明白了,司命大人。
  如果不是我在這裡,那麼此刻死的人就是你。
  如果不是我違背天道,那麼此刻我就不會在這裡。
  如果不是你亂七八糟的告白……
  如果我們不曾相識……
  如果……

  真的好想再看一次,那雙眼睛。

  下墜的過程很漫長,像愛麗絲掉進兔子洞一樣,她不禁懷疑Lewis Carroll是否有過跳樓經驗。
  最後終於,劇痛如火燒一般蔓延到四肢百骸。
  視野一片漆黑,意識朦朧之際,司命悠閒的語調在她耳畔餘音嫋嫋地迴響。

  「世上、從來就沒有巧合,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在意識離開身體的那一瞬,人生的跑馬燈從李耀上眼前匆匆而過,像古老的電影膠捲一格接一格地清晰重映。
  自大學以來,生活就是日復一日地往婦科醫生的目標奔跑。她的生活充實,內心卻空洞無比,活得像行屍走肉。
  她讓自己保持忙碌,逃避思考任何與自身相關的事物。她一生都在為現實與夢想四處奔波,而她自己的生活卻是一團糟。不僅沒有給自我喘息的空間,連勇敢去愛一個人這樣簡單的事都不曾做到。

  我這一生,可曾為自己活過嗎?

  直到此刻,她才發覺自己的生命竟是如此地貧乏無味。什麼死而無憾,原來根本是自欺欺人的笑話。
  李耀上忍不住大笑起來,就在她笑出聲來的那一刻,眼前飛逝的光景頓時消失無蹤,徒留她嘆息般的笑聲,空洞淒涼。

  後悔嗎?或許吧,但這就是我的人生。

By 梓鹿


下一章 ▶ 第一話・忘憂


✒輪迴錄・全集目錄

📎楔子 📎第一話・忘憂 📎第二話・不馴 📎三話・結緣

📎第四話・錯身 📎第五話・鹿子百合 📎第六話・重逢 📎第七話・彼岸

📎第八話・代價 📎第九話・星移 📎第十話・夏至 📎第十一話・目

📎第十二話・月華 📎第十三話・守護 📎第十四話・救贖 📎第十五話・珍惜

📎第十六話・繚亂 🔞第十七話・玉碎 📎第十八話・上弦 🔞第十九話・張弓

📎第二十話・離弦 📎第二十一話・血淚 📎第二十二話・逝 📎第二十三話・以命相守

📎 第二十四話・戀念 📎第二十五話・虛實 📎第二十六話・別離 📎第二十七話・結蛹

📎第二十八話・慈悲 📎第二十九話・不思量 📎第三十話・晝夜 📎第三十一話・易碎的美

📎第三十二話・凋零 📎第三十三話・願你幸福 📎第三十四話・如月 📎第三十五話・君影

🔞第三十六話・羽化 📎第三十七話・展翅(完) 🔞番外、感謝後記



🌸花言葉測驗題目🌸

你覺得李耀上活得沒有遺憾嗎?

A. 是

B. 否

直接發送您的答案給李耀上即可答題,感謝您的參與。

作者:

嗨,我是織夢人梓鹿。一個有多年寫作經歷的文字影像創作者,也是希塔療癒師。歡迎你私訊與我交流,來看看我的文字與故事。 透過編織故事,傳遞療癒、溫暖與愛。 我創作,因為想與你分享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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